錯過達摩
南北朝時梁武帝是中國第一位吃素的皇帝。他又多次投身佛寺,生活簡樸一如出家人。傳說在他之前中國僧人與印度僧人一樣自由茹素或食葷。但梁武帝明白佛理,了解慈悲教義,所以下詔禁止皇家宗廟以肉類祭祀。甚至寫了一篇《斷酒肉文》,說服僧人遵行。從那以來,中國境內絕大部分佛寺僧人都只吃素。從護祐有情眾生來說,他的功德極大。
梁武帝皇后郗氏生前心念不正,做了錯事。死後墮於畜生道,非常後悔。於是向梁皇求救。為了拔救皇后脫離苦難,武帝請寶誌禪師幫忙,集撰懺悔文,以在超度皇后的懺悔法會上使用。此一梁皇寶懺至今日已有一千五百年,仍然是現今拜懺法會中的主要誦本。由許多拜懺法會又稱為梁皇法會的事實可為佐證。
從上邊幾件事可知梁武帝對佛法極為用功。然而,有一件事卻令人惋惜。那就是他與菩提達摩的不歡而散。根據傳說,達摩於梁武帝普通年間(西元五百三十年前後)被迎至金陵。兩人有如下的對話:
武帝問:「朕即位已來,造寺寫經不可勝記。請問朕有什麼樣的功德?」意思是我以全國之力倡興佛教,我對佛教的貢獻在中國來說是古今第一人,我的功德如何?武帝雖問功德,但意指回報。就是:這輩子、下輩子我會得到怎樣的好回報?這樣的提問,是在好心好報、有給有得的傳統觀念下的行為。這也反應出武帝雖做了許多善事,卻仍有甚深的我執。這現象是通常的。一般社會上官職越大,我執就越大。何況是皇帝?
達摩:「並無功德。」毫不客氣,直指人心。給武帝潑上一盆冰冷水。
武帝:「何以無功德?」武帝不了解功德的性質。
達摩解釋:「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說明了武帝所認為的古今第一功德頂多只使他下一世落於人道或天道。若心裡掛念自己的功德,那就是煩惱之因。有煩惱就不得解脫或出離三界。心有掛礙的功德,其結果只是得福報、善報。嚴格一點說,這種功德只能稱做福德。善報隨時而盡。若不知及時利用善報以增加智慧,那功德不會令人解脫。正如隨形的影子不是實物,那功德是沒有實用的功德。究竟來說,那功德可說是虛假的,與沒有功德無異。《金剛經》說的「是福德即非福德性」(福德帶著無福德的性質)也就這個意思。
武帝問:「如何是真功德?」
達摩答:「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真正的功德是能讓你獲得圓滿、清淨和超越物質世間智慧的功德。那智慧雖然多端,卻永遠是廣大、平和、安靜的。那樣的功德,不是以世間的、有比較的、有給有得的觀念下的作為所能得到的。換句話說,皇帝,那是現在的您求不到的。
武帝有點兒不是滋味,便轉移話題,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第一義諦是指佛教的第一真理。大哉問。武帝崇佛,認為佛講的真理應該是至高無上的,或說是至聖的,所以在「諦」的前邊加個「聖」來形容。
達摩:「廓然無聖。」第一真理本身是「不可說」的(不可能以世間的相對觀念說得明白的),所以達摩不予直接回答。但又指出沒有「聖」那回事,要武帝放下分別心。認為自己的屬「聖」,別人的不是,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觀念正好是第一義諦所要撲滅的。對於具有這種觀念的人,即使第一義諦是「可說的」,達摩也無法跟他說明。「廓然無聖」好像是達摩對武帝用辭的批評,或是否定武帝的問題,其實這四個字是說平等不二,正是第一義諦的精神。
武帝或許覺得不舒服,說:「對帝者誰?」你到底是甚麼樣的人呀?怎麼說的都與皇帝我的觀念不同。武帝這麼問,顯示出武帝用自己的身分與達摩做區隔。這就是武帝的「眾生相」(我的特質與眾生的不同之觀念)還很重。武帝將自己與達摩相對,是武帝的「人相」(我與他人是不同個體之觀念)還未滅。而眾生相和人相的根源來自我相(我的肉身是真實的之觀念)。
達摩:「不識。」皇帝,你是要知道我這肉身的名字?它的頭銜?還是它的履歷?那些都是空假的、生滅的、暫時的、與第一義諦無關的。我不關心一個人的名字、頭銜、履歷,也不從這些來評價一個人。知或不知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教人如何修行以達第一義諦。皇帝,你也應如此。如果我說了頭銜你才與我論道,那麼你是對我肉身的頭銜有興趣,不是對第一義諦有興趣。如果我說了履歷你才與我論道,那麼你是對我肉身的履歷有興趣,不是對第一義諦。況且我久已不關心這些,久已明白那五蘊暫時組合的肉身不是真我。沒有我相,何需認識那不斷生滅的、沒有意義的假我肉身。抱歉,我不認識它是誰。
兩人對話到了這樣情境,南轅北轍,實在難以銜接溝通下去。而後達摩北上,留下梁武帝繼續做功德。
武帝的失誤在哪裡?可能在他不明白《金剛經》裡的「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和「應生無所住心」的意義。他造佛寺,雖是善事,卻是有目的的善事,是懷著私心的善事。念著自己的未來,就失去了大慈大悲的精神,更何言解脫?但我們或許不能以此來責難梁武帝,因為鳩摩羅什翻譯《金剛經》只在武帝會見達摩之前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只不過四代。在那時的戰亂年代裡,四代能有幾位精通《金剛經》?而其中又正好有一位是武帝的老師?但是除了《金剛經》,在後漢,比這次談話早三百八十年,三藏法師安世高譯出的《佛說罵意經》裡也有兩句佛對初學者說的話:「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可見守意的功德比造寺要大得多。守意有何功德?守意就是安自己的心,不讓它像樹頂的猴子一樣無法自制地不停躍動,也不讓它像驢馬一樣被外境牽著鼻子亂轉。心意能定,方能發慧,而後才得解脫。解脫是學佛的成就之一。武帝定知此理。除了造佛寺,也注重修習守意。可惜身為皇帝,日理萬機,那可不是修行的好環境,所以他常住身佛寺。雖然已如此克己,守意成就還是不夠,沒能完全放下自我,仍被功德牽著轉。若不做皇帝,以他的誠心和努力,層次定可更高,就不會只有上面五句問話而當面錯過達摩。遺憾啊。值得我們借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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