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禪

        學禪而寫出文字,這與禪宗的基本觀念和方法是矛盾的。歷史上關於禪宗大德的紀錄,只記言語、行止,而不明說那些傳法背後的授受內容。這不是紀錄者故意和我們打啞謎,而是授受雙方當時都在無為法內。無為法是無可說的。授受雙方若有能說的,那一定是不正確的,何況是旁觀的紀錄者?因此無明說才是正確做法。
        然而,對剛開始對禪法有點兒興趣的人,那些無厘頭的紀錄恐怕只會令他們卻步、敬而遠之,而不會立即體認禪法的無為性。因此我將一些禪宗故事拉進來,添一些個人的意見,仍然寫了七篇短文。當然,所添加的必定不是故事中主人翁百分之百的原意,甚至有可能違反了他們的原意。可是我的目的不在揣測他們的原意,而在引起剛開始對禪法有意的人一點兒興趣。請大眾包涵點吧。
七篇的目錄如下:
(一) 什麼是禪 (二) 去除執著 (三) 禮佛的福德 (四) 無心
(五) 行與止 (六) 生與死 (七)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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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什麼是禪

        「什麼是禪?」有人會這麼問。
        「禪,依方式來分,可分成口頭禪、如意禪、生活禪、祖師禪……。」有人會這麼回答。
       「請告訴我,什麼是禪?」意思是:請你別跟我兜圈子了。請你直接說明禪是什麼,我好依法修行。
        如果你是前面的問者,而且你堅持要對方說出如何修禪,也就是修行開悟的方法,那麼你一定會失望的。因為禪法是佛法的一種,它的終極目標是悟、是明心見性、是成佛。這與其他法門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在過程,也就是在如何覺悟的「如何」兩字上。其他法門的「如何」,大約都可以寫下方法來。有志者依法按部就班地修行即可到一定程度。唯獨「禪」這一門卻無法寫下方法來供大家修行。這是因為前者是有為法,而後者是無為法 (註一)。
        且看這麼一個故事:
        黃檗(註二)是唐朝的一位大禪師。裴休,是當朝的宰相,在黃檗門下學禪。裴休非常用心學習,並且將平日學習心得同老師的教導都記錄下來。年積日纍,到了一定份量的時候,裴休將它們編輯成冊,呈送給老師。希望老師在看了內容之後再給他一些指點。
        黃檗接過手之後,並不過目,就往桌上一放,也不言語。裴休不敢說話,靜默了許久,黃檗禪師才問宰相:「懂我的看法嗎?」
裴休雖貴為宰相,對老師這樣舉動的原因卻難以明白。只好老實回答:「不懂。」
        此時禪師教導他:「禪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現在你用文字記錄,在禪宗內,這會扼殺了佛法真義,同時也失去了禪宗的宗旨,所以我才不看也不說。」
        好,朋友們,在佛法內修行是人人殊途的。在禪門內更是這樣!據說禪宗六祖惠能在未參學之前,在撿拾荒材換口飯吃的日子裡,偶然聽到別人誦念《金剛經》。他聽了經文,有些覺悟。於是到禪宗五祖處求學。五祖半夜為他講《金剛經》,他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句子更加徹悟。於是五祖傳法給他。試問五祖是否也是聽到這句而覺悟的呢?六祖以下的許多大禪師是否也是如此而得悟的呢?當然不是。所以我們應該認識到在禪宗內有成就的修行者雖然多,他們開悟的經驗卻不能讓我們一成不變地拿來加以遵循。如果我們這樣做,我們肯定不得覺悟、不得解脫。因為他們那樣做,並也得到了成就,那是他們的因緣成熟。我們如果硬是一成不變地遵循,在因緣不同的情況下,如何能期望會得到一樣的成就呢?
        由是之故,禪師在教導學生的時候,多是使用譬喻。以致於在我們學習者看起來他老在兜圈子,不肯直截了當地說明什麼是禪以及如何修禪。現在我們該知道禪是要會心的,是有口難言的,即是《金剛經》所說的「不可取、不可說」。我們不明白老師的舉動,是我們自己無能去體會,不能責怪老師。
       那麼,學禪的人就無法可依了嗎?這倒不是。首先,明心才能見性。所以我們要先達成明心。如何明心?基本上還是由滅除貪、嗔、癡著手。也就是在日常生活裡要隨時反省自己的行為和心念是否犯了三毒。如果是,就要改正。這也就是修行。待修行有了成就,開悟的機會就大了。其次,在修行有成就的基礎上,可以靜觀自然,省及自性。悉達多太子夜睹明星而悟,成就了無上正等正覺。大迦葉見佛拈花而會佛法旨意。這些都是由身外現成的東西返照自性而得開悟的例子。我們應該時常觀看自然,修習物我合一、人我合一的觀念。進而達成「一切法無我」。最後,在平時要多親近高僧大德,學習他們的風範和智慧,以養成自己,並等待開悟的契機。由禪宗的歷史中,我們知道有不少的成就者是因為高僧大德的一句話或一個動作而開悟的。他們在開悟前無不經過長時間的養成階段。本身的基礎夠堅實,機會來了,自然開悟。像前面所舉的裴休,能做宰相,學識和氣度一定很好了,可惜在佛法的養成上缺了那麼一點點,以致於雖遇名師卻無緣開悟。
        學禪,隨時可以開始。修禪,時時要反省自己。若能做到日日心地光明,不論是頓還是漸,只待機緣成熟,學者必定成就。
註一:無為法的無為兩字是當初翻譯者借用我國道家的用詞,但其含意卻與道家不同。無為,在道家是「清靜無為」,在這裡是「沒有定則」。意即各人有各人的成就方式,卻不能統一規劃。與有為、有定則可遵循恰恰相對。
註二:檗,音「伯」。

(此文在2000年11月刊於美國紐約《慈航月刊》第73期。2009年8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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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去除執著
        我們凡夫對自我的執著很難除得乾淨,所以對不同事物就會產生歡喜、厭惡等等的差別心。有修為的禪師,因為已徹底證悟諸法無我,對世間萬象一律平等,他們行起事來就與我們凡夫不同。
        舉個例來說。一般人見到魔的畫像或雕像就心生怖畏,見到俊男美女就心生歡喜。如果有個人見到佛像就心生歡喜,我們還會誇獎他善根深植。這裡應該注意的是:在誇獎的同時,我們忽略了他背後潛藏的執著。
        上述怖畏和歡喜,在打坐中也會出現。打坐有一定功夫的人,可能在坐中見到魔鬼現身。怕他加害自己,便趕快起坐逃離。也可能在坐中見到佛菩薩來相迎,於是要設法更親近。這是我們凡夫的做為。禪者就不同。在他們看來,坐中出現的佛與魔,應該以平等的心情對待,不能有區別。即是魔來魔斬,佛來佛斬。為什麼?因為一個引起怖畏心,一個引起歡喜心;兩者都是妄念,都使你離開禪者應有的清淨心,所以都要斬除。禪者的心是不落於形相上的。
        且看一則馬祖道一禪師的禪話:
        有一天,禪師在打坐時咳嗽。他隨口將痰吐出。無意中這口痰剛好落在莊嚴的佛像上。一旁的弟子覺得老師太不應該,對佛像大不敬。為什麼不能注意一點,把痰吐到別的地方呢?於是就此詰問禪師。
        禪師見他們執著於肉眼可的佛像,便說:「難道你們沒聽說如來的法身無所不在嗎?我該往哪兒吐才不會吐到如來佛的法身上呢?」
        在禪師的眼中,佛像、痰盂、土地、虛空都是平等無二的,絕不執著。
        下次我們見到佛像是否可以不必行禮,反而向它吐痰,以表示自己明白上述道理,見解與道一禪師相齊呢?不可以的。因為只要心存故意,便有妄念,便有執著,完全失去禪意了。
        再舉個執著的例子。現在許多青少年很自我。在家要父母兄弟姊妹與他配合,否則有了爭執,都是別人不對。在學校課程難易及老師教法都要與他配合,否則學習成績不良都是老師的錯。從不考慮自己是否該加強程度去配合老師的教導。這就是自以為是的執著。
        再看一個道一禪師的故事:
        有一天,禪師在打坐中忽然很生氣地向空吐了一口痰。弟子就問:「老師為何生氣?」
        師說:「我在打坐中,山河大地都出現在眼前。」
        弟子心想:這種境界我求都求不到,你倒嫌棄?說:「這是瑞相,為何生氣?」
       禪師見弟子程度如此,只好說:「就是令我煩厭。」
       這時弟子會意過來。山河大地都是坐中幻象,如能令它不再出現,便是禪者境界的提升。就問:「不出現時,又是怎樣的境界?」
     「那是菩薩境界。」
     「???難懂。」
       菩薩心中一無牽掛,坐中當然不會出現山河大地。但弟子不懂,禪師只好說:「你不懂,因為你是人,不是菩薩。」意思是:你若用菩薩心來看,你就懂我為什麼不高興了。
       不料弟子說:「菩薩不是覺有情之意嗎?」意思是:老師您自喻為菩薩,怎麼不來提拔我,讓我覺悟呢?我是有情眾生等你幫忙呀。
        禪師笑罵:「你是不自覺的呆子,哪是有情?」意思是:你還早哪。要別人來幫助你覺悟,也要你能被幫助才行哪。
        是的,我們想要成佛,在根本處,要靠自己。我們要開悟,同樣也是要靠自己修為去除執著。不提昇自己程度,想靠外力成就,恐怕就是禪師說的呆子吧?

(此文在2000年12月刊於美國紐約《慈航月刊》第74期。2015年3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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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禮佛的福德
         禮佛總是好事。相信朋友們在經過佛像前的時候一定會恭敬地、發自內心地向佛行禮,不論用哪種形式。這是因為我們崇敬佛的偉大,願意向他學習,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悟道成佛。
        當我們見到別人禮佛的時候,心裡也會讚嘆隨喜。雖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念頭是什麼,至少他對佛也是崇敬的,所以我們為他高興。然而,也有不少人前來拜佛是懷著我拜佛一分,望佛還我十分的念頭的。這些人在初一、十五拜佛,帶著鮮花素果,為的只是求佛替他們消災解厄。稍好一點的,是求來生的福報。
        我們不可以譏笑這些求福豹、消災厄的朋友們,因為他們所求的是他們心中當下最有切身利害關係的。我們不可以責備他們愚癡,因為他們已同佛結緣。我們應該在心底期望他們的機緣能早日成熟,向上躍升。我們應該預祝他們比我們還要早日成佛。如過見著一時的行為不宜便瞧不起他們,我們應該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而慚愧,因為我們有了分別心,也好不到哪兒去。
        修行是有先後的,開悟也有遲速。現階段在別人前邊的,下一階段就不一定了。所以佛教裡有句話:「不輕未學」。只要他開始學,我們都要讚嘆他。而禮佛就是一種開始。
        隨著修行的腳步,每個人禮佛時心中的念頭也跟著變化。譬如說在孩提時後世跟大人學模樣,心中並沒有什麼求佛保佑的念頭。長大後有了煩惱,拜佛時希望有求必應。再上來變成有求不一定要應。接著是對這一生已看淡,只求來生能有好福報。更上一點的是:並不求肉身的福報,只求佛祖看在自己常來禮佛的功德上幫自己早日脫離輪迴,得登彼岸。
        再上一層的修行者是怎麼看待禮佛呢?且看這個故事:
        文偃(註一)在趙州禪師門下學禪。一天,禪師見到文偃正在禮佛,覺得是教導的時機來了,便用手杖敲了文偃一下,說:「你做什麼?」
        「禮佛呀。」文偃心想你不是看見我在禮佛嗎?
        不料禪師問道:「佛像是用來禮拜的嗎?」
        文偃想:佛像本來就是供人禮拜的,老師怎麼會如此問,一定是要我做深一層的回答。於是答道:「禮佛是好事」。好在哪裡?好在禮佛有福德。
        禪師知道文偃心中尚有些許執著,尚未能放下,尚未能反躬自省,向內求解,於是說:「好事不如無事。」意即心上掛有福德不如心上不掛福德。
        禪師用禮佛這件事來為文偃點出一個學禪者應有的心態。那就是:禪者的心對於一切外緣應該通通放下。如果你的心有一點點念著功德,你一定不得開悟,你的層次一定比不過將福德不擱在心上的人。
        禮佛是好事,但是禪者無心。《金剛經》說:「菩薩不受福德」,就是這個意思。
註一:偃,音「演」。

(此文在2001年1月刊於美國紐約《慈航月刊》 第75期。2009年8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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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無心
        「禪者無心」是常看到的句子。
        什麼是「無心」?
        是無肉團心?相信除了小孩以外,不會有人這麼解釋。
        是無心肝?是無良心?也不是。
        是不用心?是不小心?也不是。
        無心就是沒有妄念,沒有執著。無心不是什麼念頭都沒有。如果是那樣,禪者豈不是成為木石一般?
        無心還是有心,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心。
        禪者與我們凡夫一樣,有感覺、得吃飯、會說話、能做事。禪者的感覺、吃飯、說話、做事都是依正道而行的,絕不考慮個人的好惡。且看這個故事:
        禪宗五祖弘忍肯定了弟子惠能所悟的境界。在一天夜裡,將衣缽傳與惠能,並命他立即下山。
        五祖的另一弟子,陳惠明,曾經是武將。聽說惠能得了衣缽,半夜走了。因為他在五祖門下很久,但尚未能悟見自性,現在想從惠能處獲得一些竅門,他便下山追趕。這樣一追,便是兩個月。
        終於趕上時,惠能說:「你是來拿衣缽的嗎?如果你覺得你擔得起,你便拿去。」
        惠明說:「我不是來搶衣缽的。我是來求法。請你告訴我如何能見到自己本來面目。」
       「既然如此,你先放下一切外緣,斷絕執著,我便為你說法。」
        惠明依言就地靜坐。過了一會兒,等他已入靜,惠能說:「放下你個人的好惡。」等慧明已進入狀況,惠能又說:「就在這個時間,你能見著本來面目。」
        惠明果然見著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只能意會,很難言傳。不過,由惠能的話中,我們可以猜想那就是放下區別、沒有我執、沒有法執的菩薩面目。這個面目人人都有,只可惜大多被世俗的醜陋遮蓋。
        不知具有本來面目的是凡夫。想要探詢的是起信者。努力在追尋的是修行者,也就是禪者。禪者如何才是去掉遮蓋?就是要修至無心的境界。
        惠明在那一瞬間見著了本來面目,可惜同我們凡夫一樣沒有智慧。如果有,也只在那一瞬間。惠明一念清淨過後,貪心、疑心又起。他懷疑惠能還有一些更高明的佛法沒講出來,不想傳給自己。於是問:「除了這一招,還有未說的密意嗎?」這一問,即知惠明已失去本來面目。
        「若我能講的,就不是密意了。如果你能時常反省自己,向內修行,你所謂的密意就在你那裡,不必向我求取。」惠能的意思是:能以言語、文字表達的,都與真實密意有些距離。既是密意,那就只能體會。光聽別人說,是無用的。如何方能時常體會?日日做到無心即是。
         禪者無心。我們初息禪的人偶而會在靜坐中得到空明的感覺。這也許就是惠明當時的感覺。也許慧明在那一瞬間是做到了無心。然而一位有修行的禪者對自己的要求是很嚴格的:要隨時隨地都在無心狀態。故而禪者必須養成在日常生活中常以無心為標準來自省的習慣。做到隨心所作皆無心,這才是有一些成就。

(此文在2001年2月刊於美國紐約《慈航月刊》 第76期。2009年8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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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行與止
        可行即行,可止就止。不作事前細部規劃,隨著心的興致所趨,就往那兒去。這是近年來國人出國旅遊的新方式,叫做「自由行」。它打破傳統,不受旅行社定時、定點遊覽的約束。它比較沒有壓力,讓你覺得逍遙自在。很受年輕人的喜歡。
        可行即行,可止就止,其實就是禪的一種實踐。所以禪者的內心永遠都是逍遙自在的。
        自由行,換個佛法內的名稱,可以叫做無為法。無為法就是沒有任何牽掛、不需任何統一規劃,就是任何行為都不從妄念而生。在有為法裡,因為有規劃,就有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的牽掛。在無為法裡,各人隨著各人的因緣,該如何成就,就如何成就。在《金剛經》裡須菩提對佛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詳細一點兒的意思可能是這樣:「在開始修行的階段,應該遵循規劃好的模式(有為法)。有了一定程度之後,應該放棄模式的限制,以創造修行的空間。此時修行的方式人人不同,成就也不同。所以我看我旁邊這麼多羅漢,個個經歷不同,成就不同。這都是他們以無為法修行的緣故呀。」
         禪宗不立文字,就是無為法的實踐。若立了文字,很多人就會受文字困擾,反而落入陷阱,不得解脫。且看這一段故事:
       「達摩祖師從西方來中國,心裡打些什麼主意?」是過去禪師教導學生時喜歡問的問題。
        有位學僧在性空禪師門下學禪。因為對前面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就去請教老師。
        性空覺得如果你認為達摩祖師心裡有打什麼主意,那麼你還在有為法裡,我說了也沒用。於是說:「如果你能不用繩子而把落入百丈深井的人救出來,那麼我就告訴你。」
        學僧心想:不用繩子,那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下垂百丈去救人?何況世上也沒有百丈深井。就算有,也不一定會有人摔下去。就算有人掉進去了,怎麼可能還活著等待救援呢?就說:「不合常理。」
        性空的意思是:我不會告訴你,你應該自己去悟得。不料學僧卻又在自己的話語上打轉,落入文字陷阱,連自己的意思都不能體會。於是性空喊旁邊另一位學僧慧寂:「來!快來把他趕出去!」性空不要這位學僧了,因為他的悟性還不夠,若繼續在此學禪,可能越學煩惱越多。
        慧寂雖然依言請走了同學,可是對於老師的話,自己的感覺卻是和同學一樣的。這個疑惑一直埋在心裡,不敢在老師面前告白。
        後來慧寂遇到耽源禪師,就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並且問道:「如何才能救出井中之人?」
        耽源聽了立即明白性空所說的有人落井只是個藉口,哪兒有人落井?但是眼前這位慧寂已落入文字陷阱而不自覺。於是提醒他說:「白癡!誰在井中?」可是慧寂挨了罵卻還跳不出來。直到後來他遇見靈佑,才從井裡脫身。
        由此可見文字造成的危害,不但祖師為什麼來的問題沒能獲得答案,反而更添增了一份疑惑。所以禪宗最終不立文字,就是認為修行者最終都不應該受到語言、文字的束縛,因為語言、文字能表達的頂多只是有為法。
        有些禪師在教禪的時候甚至連佛法都不說一字,只待學者自修、自悟。且看居遁禪師的故事:
        居遁在翠微禪師門下習禪數月,翠微一直沒有為他說法。一天,他終於忍不住了,就問翠微:「老師,我老遠從龍牙山到您終南山這兒來參學。為什麼您一點兒法都不說?」是啊,老師不說法,學生靠什麼來參學呢?
        翠微是瞧得起居遁的,認為他對有為法已有基礎,現在應該可以在無為法內修行。可是居遁怎麼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是嫌我沒教他?無為法是不可說的,我正在傳法呀。是嫌我教的不好嗎?我用的是正確的方法啊。於是對居遁說:「嫌什麼?」
        可惜居遁還在有為法裡打轉,一心希望老師給些明白確實的修禪指示。沒料到老師這麼回答,居遁雖吃了一驚,但未能領悟。於是他告別了翠微,到德山宣鑑禪師門下參禪。
        一住數月,宣鑑也是不說一法。居遁又耐不住了,問宣鑑說:「學生仰慕老師的禪法,所以到這裡來參學。我來了好久,卻聽不到老師說一句佛法。」
        宣鑑說:「嫌什麼?」
        居遁沒想到宣鑑的回答會和翠微的一樣。此時他仍然無法領會,於是告別了宣鑑,到洞山向良价禪師學習。
        過了一陣子,居遁見良价也不說法,就向前請求:「什麼是佛法的精髓,請老師告訴我。」
        良价說:「等山洞裡流下來的水向上逆流的時候,我就告訴你。」
         這一次居遁領悟了。他領悟了良价的「不可說」,也領悟了前兩位老師的「嫌什麼」即是「不可說」的另外一種回答。他更領悟到要學禪,除了要會問,更重要的是要會自己體會。佛法的精髓是什麼?是無為法。無為法是無相對參考點的。如果講出來,一定不會百分之百講得正確。因為無為法是不可說的。要得其精髓,只能靠自己去悟。靠不得別人的。
        再說「達摩來中國,心裡打什麼主意」的問題。
        達摩離開印度,千里迢迢來中國,目的當然是弘法。但是他在出發前是否就已經訂好了時間表:在甲地待多久,在乙地待多久,……,最後在少林寺面壁九年,找到傳人等等?當然不!他只是持著一顆弘法的心向東而來。至於落腳何處、禪法能否在中國生根、找到傳人等皆不在他的心念裡。也就是可行即行,可止就止。也就是本著無為法而來。學者若從有為法中去尋答案,恐怕會鑽入牛角尖。換句話說,祖師的行止都是隨緣的。好像木棉花的種子,在樹頂成熟後,隨風飄到任何地方。只要因緣成熟,自然就落地、生根、發芽、茁壯。它在離開木棉樹的時候,並沒有指定或預測要落到哪裡。柏樹的種子也一樣。雖然沒有棉絮裹著它飄,但當它離開柏樹的時候,心中只有一個任務:在適當的條件下生根發芽。在生根之前,可行即行,可止就止。所以有人以「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請教趙州禪師。禪師的回答是:「庭前柏樹子」。一語比喻了祖師的無為境界,真是高明。
        可行即行,可止就止。不但在旅遊中該這樣,在日常生活的應對進退中不也應該這樣放下自我的執著嗎?

(此文在2001年3月刊於美國紐約《慈航月刊》 第77期。2009年8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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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生與死
        生死問題,相信是大家都思慮過的人生大問題。
  人在孩提時期,所見不多,也談不上深入思考,對生死問題可以說是「不知生,不知死」。媽媽生了弟弟,他不會高興。爸爸往生了,他不知哀傷。因為他對生命及死亡沒有認識或者體會。
  年齡稍長,知道了生命就是要活著,死亡就是生命的終點。這時可說是「知生,知死」。然而,這裏的生死,都是指肉身的。肉身的死亡也就是一切的結束。對生死僅持有這樣的看法的人,可說是膚淺的。他在一生中所考慮的事情,也就只針對這一生的。
  進一步的人,會考慮肉身以外的事情。季路曾經問過孔子:「人死後是怎樣的?可否說一說?」孔子說出那句有名的話:「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的話可能有好幾種解讀。第一種:「我連目前要如何討生活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死了以後?」第二種:「我這一生會怎麼過都不確定,如何能說死後如何?」第三種:「我不知道生命的源頭是怎樣的,怎麼會慮及死後呢?」以上這三種都是以個人為出發點來解讀。若採取大哲學家的觀點,可能是這樣:「我對全人類的生命應往何處去尚未有結論,怎有空研究死後的問題?」
  無論是那一種,孔子的觀念肯定是不涉及三世的。這也是儒家觀點。然而佛教卻要探討出生前是如何的?死亡後又是如何的?所謂:「生從何來?死往何去?」
  一般人對生從何來比較有興趣,因為對自己的前世是怎樣的一個人大多很願意知道。但是即便是知道了前世,頂多是對三世的論點能加以有力的支持,對「生從何來」的根本並未澄清。知道了前世肉身的生活狀況,並不等於我們對「本來面目」有所了解。而後者才是學佛者的重要目的。
  從成份來分析:肉身由四大組成,這一世的生命由五蘊組成。死亡的時候,四大及五蘊都會分離。看起來一切成空。人生一世,只是「空」忙一場。
  如果眼光只到這裏,那是很令人悲嘆的。可是,有智慧的人就不同,他們要從「空」中找出「不空」的真理,絕不讓人生白白空過。
  從人生順逆的角度來說,生從何來?生從業來。過去造了什麼業,現在就怎麼活。死往何去?死隨業去。過去及現在造了什麼業,將來就怎麼活。想要改善現在或將來的生活?就請趕快懺悔、修行。這是一般佛教徒的看法。
  禪的學習者必須認識生與死的問題,而後在修行中才能進步。禪者修行,不是為了改善生活或投生善道,只是為了體悟真理。禪者討論生死,卻不在一般的生死觀念中尋找答案。禪者在生死變易中都能瀟洒自在生活,因為他明白無論如何保養,肉身必定毀壞,所以對於身體他不抗拒變易;因為他明白有一個不會毀壞的自性,所以在心理上他有提升的目的。他對生來死去的看法是「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把生命的重心放在自性上,生命自然成為永恆的,那有什麼來去?
  且看這麼一個故事:
  有一次,漸源法師跟隨師父道吾禪師去為往生的信徒做法事。摸著棺木,漸源有點疑惑:棺木裡的人若是死了的,做法事何用?若是沒死,何需做法事?就問師父:「裏面的人是生還是死?」
師父說:「不能說生,也不能說死。」
  漸源等了一會兒,見到師父並不再加解釋,就問:「為什麼不能說?」
  「不能說就是不能說。」道吾的意思是生死不能只看這一世的肉身。棺材裏的人的尸身其性质是空的,有什么生或死可說?做法事的对象並不是那个尸身。
  不料漸源不明白老師的苦心,反而覺得若是連棺木裏人的生死都弄不清楚,怎麼好做法事呢?於是對師父說:「假如您不說明白,以後我不想再做超度法事了。」
  道吾看看徒弟:「不做就不做,我就是不能說。」
  從此真的漸源不再為人做法事,而道吾還是不說,要他自己悟。
  後來道吾圓寂,漸源轉去向石霜禪師求學。漸源對棺木裏的人是生是死的問題還沒悟出答案。有一天,他利用機會,就向石霜請教。
  石霜回答:「不能說生,不能說死。」
  「咦!為什麼您也是不能說?」漸源大為訝異。
  「不能說就是不能說。」石霜也不容情。
  兩位師父都說「不能說」,其中必定有特別的道理。據說漸源這次得到「就是不能說」的答案,心中就明白了為什麼不能說生,不能說死。
親愛的讀者,漸源悟到了什麼?

(此文在2001年4月刊於美國紐約《慈航月刊》 第78期。2015年3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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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空
      「空」在佛法中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然而由於一字多義的緣故,在一般人的腦海裏對「空」的印象多少與佛法對「空」的定義是有些差別的。
  空可以指「空間」。比如一棟宿舍還沒住滿,我們說它還有空。對於地球外的空間叫做太空、虛空。空也可以指沒有內容。比如文章華而不實、言而無物,可以說它空洞。又比如一棟房子只有四壁,沒有家具,可以說它空屋。空又可以指思想上的不能組合。比如一個人雖有頭腦,但是雜念太多,理不出頭緒,反似一片空白,叫做腦袋空空。空也可以指思想上的不切實際。例如空想、空話。空也用於有而不能用。例如空有名義,並無實權。又如空有一身才華,不得施展。空用於表示清靜,叫做空寂。用於表示純淨,叫做空白。空也可以用來表示時間。有空就是有時間。空過就是浪費了時間。
  現在來看一則「空過」的故事:
  有一次慧寂離開師父靈佑禪師到遠方寺院去過一個夏天。秋天回來,師父問:「一個夏天,你都做了什麼?」
  慧寂答:「耕了一塊地,還在上面播了一些種子。」
  師父說:「嗯,這樣說來,這個夏天你未曾空過。」
  這句話,由凡夫的觀點,是一句稱讚他未曾偷懶,不因去做客就少做事的話。是句好話。但是由禪者來看,慧寂只記得耕田播種,反而未提在禪修上有何進步。離開了那邊,還記得那邊的小事,甚至或許還會掛念那些種子現在是否已經發芽、茁壯了?何時可以收成了?所以師父說他未曾空過是指他的心未曾「空」過。禪者修禪,空心(註一)是很重要的一個過程。所以,這句話就禪者來說,是靈佑禪師對徒弟的一種指正。
  慧寂被指正之後,問師父:「這個夏天,您做了什麼呢?」
  「白天吃飯,晚上睡覺。」靈佑回答。
  這個回答,在我們凡夫看來,什麼具體的成果都沒有,只是吃飯、睡覺,靈佑禪師的夏天是空過了。且聽慧寂如何回答。他學著剛才老師的話,說:「這樣看來,這個夏天,師父您也未曾空過。」這是批評的話嗎?
  這是稱讚的話。因為師父的心仍然清淨、無掛礙,只有進步,沒有退步,所以稱讚他一個夏天的時間都沒有「空過」(白白浪費)。
  這個故事裏,凡夫看它是「有」的,禪者看它是「空」;凡夫看它似「空」的,禪者卻看出「有」。「有」、「空」都是個人主觀上取角不同的結果。
  再看一個靈佑禪師尚未出山時的故事。
  那時靈佑只是百丈禪師座下一位負責煮飯的典座。百丈座下的首座叫做華林。當然,華林的禪修是很有一些功夫的。
  百丈座下另有一位頭陀,姓司馬,懂一些地理。他看中了一個地方,叫做溈山(註二),覺得可以在那裏建立一個大道場,容納一千五百人。如果真的要在溈山建道場,那麼就還需要一位具有開山祖師資質的人去負責才行。他把這些想法跟師父百丈禪師報告。
  百丈說:「你看我去行不行?」
  司馬說:「您太瘦了,不適合溈山的地理。」
  百丈指著華林問司馬:「你看他行不行?」
  「他也不適合。」
  百丈就指著靈佑問司馬:「他可以嗎?」
  司馬說:「靈佑可以。」
  華林怕失去機會,便對百丈禪師說:「我是您座下的首座,我若不能去當住持,為什麼一個煮飯的靈佑還能去呢?恐怕司馬說錯了。」
  百丈也怕大家不服氣,就說:「我出一題,誰能立即出奇制勝,給我答案,誰就能去。」說著,百丈就指著座前的淨瓶問大眾:「這個淨瓶現在不可以叫它做淨瓶,你們會叫它做什麼?」
  明明是淨瓶,卻不許叫它做淨瓶。這是什麼道理?這是百丈在考徒弟們「空」的觀念。東西的名稱是人給的,從來不曾自主,所以名字屬「空」。
  忽然間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華林說不出不叫它做淨瓶還可以叫它做什麼,因為他的念頭還被“東西需要一個名稱”所束縛。他是首座,不能落於人後,他只好勉強說:「不可以叫它做門閂。」這不是正面的回應。百丈不滿意。眾人也沒有其他的答案。
  百丈禪師此時轉眼看靈佑。靈佑什麼話也不說,走上前去,一腳把淨瓶踢走。
  這個舉動的意思是:名稱是空的,不說也罷。不但名稱是空的,就連東西靈佑也將它們看成是空的,有什麼好執著?
  這與六祖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有著十分的神似。百丈大笑,眾人信服,後來靈佑就成為溈山的開山祖,叫做溈山靈佑禪師。
  諸位,我們常常聽到佛門中人說「空」。千萬不要將「空」等比於「無」。
  佛家說的空,常常是指「空性」。一個物質,它具有「有性」(存在性),這是我們習知的。它也具有「空性」(可變性),這是我們較為忽略的。所以佛家強調空,只是提醒我們萬物都還有「空性」存在著,觀察事物時,不要只看到了有,而忽略了空,應該同時考慮到兩者。
舉個例說:假設我們面前有一杯水。這液態水的存在,就是水的「有性」的一種表現。但是這些水不會永遠存在(水的「空性」的一種表現)也是我們看到這杯水時所應該同時認識到的。這些水現在能否表現出它的有性(存在),完全決定於現在的各種條件(因緣)。如果我們把杯子的溫度提高到沸點以上,杯子內的水一下子就蒸發掉了。可以說液態水是不存在了,是從有變成無了。這種能變的性質就是空性。空性並不是無。空性也不是只將事物從有變成無。如果我們把杯子的溫度降低,降到某一程度,杯中就會有水珠凝結。液態水從無變有了。這種能變,就是空性的表現。
  在上面這個例子中,如果我們觀察的時間不長,我們也許只看到液態水,那麼我們只覺得液態水的有性。如果我們觀察的時間夠長,那麼就能體認液態水的空性才是最基本的、永遠存在的,而其有性卻是不牢靠的。偏偏世人在考慮事物時,在時間因素上,多是短期的,所以認萬物為「有」。為了糾正這一點,所以佛家強調「空」,因為空性才是根本的,有性只是片段的。但是不論是空還是有,都是物質的性質,不可只論一端而否定另一端。
  水,依環境而在蒸汽、水及冰三態中變化。每一態都具有空性。人,依業力而在六道中輪迴。每一道也都具有空性。水在三態變化中存有一個不變的就是水分子。不論三態如何轉變,水分子保持不變。那麼讀者可知人在六道輪迴中有那樣東西是不變的?
註一:此處所謂的空心是指空去塵勞繫縛的心識。
註二:溈,音「規」。

(此文在2001年5月刊於美國紐約《慈航月刊》 第79期。2015年3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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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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