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有人問孔子:「死了以後是怎麼樣的?」孔子客氣地說:「我對活著的時候能做到什麼都不確定,怎麼會知道死了以後是怎麼樣的?」(不知生,焉知死?)孔子這麼回答,因為他將自己一生的努力範圍和目標界定得很清楚:改善人類現世的生活。為了達成他的願望,他將所有的時間投入。雖然終其一生當時人民的生活並未有多少因他而改善,他已透過自己言行所留下的紀錄改善了後世的文化。影響至今未衰。至於死了以後的問題,他無暇碰觸。然而這並不表示我們不需要知道自己的死亡對自己和他人有怎麼樣的影響。

不知死亡
先父排行老三,我又是家裡的老四,所以雖然祖父母高壽七十幾,我出生時他們都已亡故。由於抗日戰爭,先父自大學畢業之後就隨著戰況演變而帶著家小流轉於湖南、貴州和雲南等地。接著又因為國共戰爭失利而轉進台灣。我到台灣時只有四歲。四十多年後,中共實行改革開放,我才第一次有機會隨著父母回到家鄉祭拜先祖。因此,祖父母在我的心裡只是祖父母,除了兩張陳舊發黃的相片和一些由父母轉述的他們如何從困苦的生活中奮發向上的故事之外,沒有一點直接的、親愛的、懷念的感覺。雖然說起來要不是原來一貧如洗的祖父的奮發圖強,父親那有機會離開鄉下到南京唸高中,到上海唸交通大學?因為父親取得了大學文憑,在抗日期間流落在外鄉的我們一家五口才能勉強度過戰亂時期的困苦。奔遷來台時,一家已增為八口,家計雖然拮据也還能維持。我們兄弟姊妹因此都能受到良好教育,長大後各自生活無虞。從源頭說,我應該很感念祖父母當年的奮鬥,但是在我心中他們卻只像是歷史人物。我們家在台灣數十年沒有祖墳、沒有祠堂,年節時的祭祖都在家裡進行。祭祖,對父母而言,是緬懷的時刻;對我而言,只是行禮如儀。我從來沒有自祭祖儀式中體會死亡背後的意義。

死亡逼近
待步入中年,難免接到白帖。往生者從長我三十歲的長官逐漸變成我的同事、同學。他們的死亡對我多少是意外。參加他們的喪禮時,心裡有些不捨,有點感傷。出了禮堂,那些死亡很快地變成別人家的歷史。我仍然沒從裡面學得什麼。

雖然我知道死亡是每個活著的都必須前往的;不管他準備好了沒有,死亡來臨時,無論誰都沒有辦法替他求情,立時他就得往生;但是我從來沒有一個念頭想到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會死,更不用說認真地去思考死亡。當然,在這種情況之下,對我自己和我的家人的死亡也就一無準備。

十多年前在兩位好友的引導之下我再度接觸了佛教。朋友教我淨土觀念,並勸我勤唸阿彌陀佛。我相信阿彌陀佛所說的一切,可是那時我根本不在意往生不往生,因為我的家人,從父母到兄弟姊妹到子女,幾十年來都好好的。死亡好像在天邊,而我好像還有一千年可活。我依然沒有認真考慮死亡,沒有勤唸阿彌陀佛;辜負了朋友的一番心意。

面對死亡
一九九七年,高齡八十四的母親忽然中風。從此躺臥病床,不能視物、不能言語。醫生說她很難回復,我們卻心存一線希望。母親起先是右半身麻痺,後來慢慢惡化。起初對我們的問話,眼珠還會轉動,一年後雖然護士堅持中風的病人大多能維持聽力,看起來全無反應,一年半後變成全身。中風後母親一切都需要別人幫忙處理。除了自家人,我們還請了監護工日夜依照醫生護士的交代來照護。即使如此,她的形體卻日漸消瘦。不用三年,手腳都成了皮包骨。雖然經常按摩,四肢關節似乎有它們自己堅定的意志與走向,逐漸曲攏而不能舒張。正是維摩詰菩薩說的「雖然抹油按摩,卻注定要分解毀滅。」看了母親健康情況的退步過程,我認識到那與初生嬰兒身心的發展過程剛好相反;一個是從有到無,一個是從無到有;一個在滅,一個在生。我開始祈禱、誦經回向,因為這時已不是母親健康能不能回復的問題,而是生存問題。換句話說,我開始擔心死亡一天一天地逼近我的母親。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嚴肅地面對死亡問題。以前父母親生病住院開刀,我雖亦誦經回向,但那些時候並不是生死問題,而只是早日康復的期望。那些時候心理上沒有這麼大的壓力,現在是一天比一天沈重。

我的死亡線

我自己過去曾有五次相當接近鬼門關。三次是高速公路車禍,兩次是疾病。第一次車禍是在一九七三年和一群朋友出遊。因為長途開車,體力不支卻又不休息,迷糊中眼皮就不聽使喚了。當我因車身強烈震動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車子已經衝出高速路車道在草地上行駛,而前面不遠就是一條河。趕緊煞車。車停下來的時候,離護橋欄杆不過十步之遙。我若晚半秒鐘睜開眼睛,必然已經葬身河底。第二次是一九七九年在高速公路上爆胎。爆胎後我做了不該做的動作:用力踩煞車。一煞車,車子就開始打轉,隨即被後面來的車子撞到車頭側邊。這一下我的車子旋轉得更快,人好像都要飛出去。我緊握方向盤,總算留在車內。內人抱著三歲的兒子卻被拋到車外。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前輪離躺在地上內人的頭部不過一個拳頭。幸好那天後面沒有別的來車。第三次是一九九三年的煞車鎖死。在黃昏繁忙的高速公路上我原來在內車道開的好好的。忽然右後方中線車道上一輛計程車加速並且切換車道,由中線切到我的前面。這還不說。他一切進來才發現前面車子的速度還不如他,他就煞車。在他後面的我嚇得也趕緊用力煞車。沒想到這一下右後輪的煞車鎖死。車子失控,從內線道衝向外線道。幸好,不知怎麼我的車子穿過了綿密的車陣。其他的車子從我旁邊呼嘯而過,我最後碰上了外線道的一輛小車。雙方都只是車體小小損傷。

這三次車禍都是極危險的,我卻都意外地沒有受傷,全身而退。而另兩次疾病我就沒這麼幸運了,都有後遺症。一九八二年的腦瘤開刀,瘤是去掉了,但左耳的聽覺神經卻隨著腫瘤的切割而沒了。世界上的聲音從此有一半我是聽而不見的。二千年春天的急性心肌動脈梗塞,人是出院了,心肌卻死了一小部分。從此我必須遵守一些禁忌。也就是:對世上的許多事,我雖然有心,卻必須無力。這兩次住院,一次將腦殼撬開,挖出腫瘤;一次僅是住院觀察,內科治療。但以第二次較為危險,因為住院的第一天傍晚我又發生一次梗塞。而根據醫學統計這樣的第二次梗塞的死亡率是非常高的。

我幸運地逃過這些劫數。我學到如何避免同樣事情的再次發生,但是沒從裡面學到要去認識死亡、要為死亡做準備。直到我眼睜睜地看著一生慈愛我們的母親一點一點地失去心智,一步一步地要永遠離我們而去,我才真正體認到壽命是有限的,有出生就必定有死亡。不在有能力、有機緣的時候把握學佛,等到身體不行的時候才來,必定是太遲的。我親愛的母親正明顯地在死亡的路上辛苦前進,沒有誰能攔下她,更沒誰能救她回來。而健康的我們呢?不也是個個都在死亡的路上前進?只是絕大多數的人和過去的我一樣,渾渾噩噩,不去考慮死亡問題而已。

心裡來的死亡警告
心肌受損之後我看了好幾位醫生,都建議我去開大刀以避免心肌動脈再次梗塞後又有更多的心肌受損。所謂開大刀就是:切開大腿,取出深層靜脈血管分成四截備用;剖開前胸胸骨,取出心臟;將身體血管接上體外循環機以維持生命;讓取出的心臟停止跳動,用大腿靜脈血管在心肌動脈上做四條旁路(繞道);放回心臟,恢復心臟搏動;與體外循環機分離;拴緊肋骨;縫合。然後,要在一個月後才能恢復自由活動。醫生要我做這樣的手術,否則活過半年的機會是百分之三十,活過一年的機會是百分之十二。亦即心肌動脈梗塞隨時可能再犯,再次梗塞的後果幾乎都是立即死亡。然而我看了醫學教科書,裡面的數據顯示:如果去開大刀,一年的存活率約是百分之十五,比不開刀的要高。但是其中十年後還存活的人有一半又需要再開一次。而每一次都要取用一條大腿裡的深層靜脈做為繞道用的血管。人只有兩條腿,因此只能開兩次大刀。二十年後如果再犯,開大刀必然不是可能有的選項。另外,開大刀還要大筆醫療花費,而當時母親中風臥床,我若住院,家人(尤其是家父)的擔心與不便必須考慮,術後骨頭癒合前自己肉身還要受苦。所以我婉謝了醫生的建議,選擇每天靠服藥來維持心肌血管暢通。頭半年裡心肌時常提醒我它受過傷;只要我走路快一點或是爬一層樓梯,它就開始難過。這種天天由「心」裡傳來的訊息強烈地暗示我「要謹慎,有生命危險」!我不得不承認我被它打敗,每天活在「我隨時會死」的陰影裡。原來樂觀的我,現在常常莫名地嘆氣。我意識到如果繼續工作我可能活不久了。於是申請在次年退休,想用餘下的一點生命時光做一點我一直想做而沒做的事。

一生事業的死亡
要離開清華大學的教書和研究工作崗位了,得把辦公室和研究室清理一下,把私人物件打包。看著我研究室裡的器材,莫不是過去近三十年裡心力的累積。從無到有,它們都是我在研究工作上極端寶貴有用的東西。現在我要走了,研究室要換主人了,它們卻忽然成為無用的、破銅爛鐵一般的垃圾。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研究室的誕生、茁壯和消散,更是我自己自啟蒙以來五十年在科學研究上心智的積蓄和崩解。從清理的那一刻起,過去的研究與教學資料,不論我有多麼不捨,都必須撒手。雖然科學知識還在我腦裡,但沒了研究,與死亡無異。那是極難過的一刻。回想起年輕時剛拿到博士學位、接受教職、開始獨立研究的情景;一切好像只在一秒鐘之前。那時面對未來在科學上可能有的貢獻,心中對自己有著莫大的期許。而現在我面對的卻是研究室的拆空以及研究和教學工作的終止。這些都指向我在科學貢獻上的終止與死亡。這裡曾是我事業的全部,而我現在卻必須親自指導工友讓它在我的手裡消失。真是緣具則生,緣缺則滅,半點不由人。而一切有為法莫不如此。我若想再回到教學研究崗位,那是下一輩子的事了。如果有幸,還得花二十三年從頭學習,以換得二十七年的工作[1]

母親的死亡
退休半年後,我的心臟病徵因為冠狀動脈自己長了些新的小血管而得以緩解。但是在夏天的一個清晨,中風的母親忽然安靜地走了。這有一點兒意外。因為在這之前的一年裡曾有三次因敗血症而垂危送醫;第二次離第一次有半年,第三次離第二次只有三個月。第三次用抗生素治癒後,醫生說:「下一次可能不會這麼幸運了,因為新的細菌將不怕現有的抗生素。」「什麼時候是下一次?」醫生說:「發病時間間隔是越來越短的。」回家後家人都認定醫生說得對,母親可能會在三個月內喪命於敗血症。於是特別注意肌膚破皮的處理。但是接下來這幾個月裡她的生理狀況雖然虛弱卻屬穩定。她的走,顯然並不是因為大家擔心的敗血症,所以是意外。但她的走又不是意外,因為她中風已經四年多,身體實在太衰弱了,像風中微燈,大家都覺得她隨時會走。四年多來母親在病床上受了多少罪,想來都是我錐心之痛。中間甚至有友人勸我為母親念經祈福。祈求的是讓她早日離開塵世,以免在病榻多受痛苦。我當然不希望母親受苦,可是我反對友人這種想法。因為從空的觀點,我說不出有誰在受什麼苦;從有的觀點,她現在受一些苦,來世的路會更平安。

母親走了。遺體火化了。從此我想再牽一下她的手、再親一下她的臉、再聽她說一句話都是永遠的不可能。幾十年來辛苦照護我們家的菩薩終於捨下了我們。幾十年來我所受到的疼愛,點點滴滴都爬上心頭。我對母親的思念、感恩與愧疚,從來也沒這麼強烈過。忽然,我體會了什麼是永訣。永訣不僅是再也見不到面。再也見不到面只是表相;它的內裡是再也無法從對方得到任何一點點關愛的訊息。想起生我、育我、教我的母親過往對我的種種親愛,是那麼的甜蜜。現在無論我如何祈望,都只能成為空想。要追尋親情,只能在回憶中獲取一二。而回憶卻像多彩的皂泡一般;炫麗但短暫,中空又不實在。

母親走了。她今世所習得的持家的巧手與慧思也一起走了。這些巧手與慧思讓一生從公的父親能堅持清廉,讓我們兄弟姊妹在那物資艱困的年代裡仍然有著甜蜜和快樂。母親若再來人間,這些巧手與慧思又要費多少精力才能重新獲得?

父親的死亡
母親走了。為了不要增加年近九十的老父的憂傷,我們兄弟姊妹都忍著悲慟,盡量不在父親面前提起母親。父親身體近幾十年來一向沒有大毛病。母親走後,也只是說話少了一些。這樣過了兩年多。有一天父親忽然發生腰痛,影響坐臥,行動不便。可能是老人家腰椎的問題。於是住院檢查。檢查結果顯示不是醫生懷疑的腰椎神經問題,也不是癌症。這樣就需要更多的檢查。不料因為住院期間臥床的時間較多,沒有幾天就導致胸腔積水。再沒幾天就在我面前棄世,連醫生都意外。

天哪!我完全無法接受。以為可以活到一百歲的,剛才還同我說話的,就這麼一口氣接不上來,怎麼就在我面前走了。我過於驚恐,全身發抖。與兄弟姊妹們通報時,斷斷續續,話都說不清楚。唉呀!生命只在呼吸之間,真是一點不錯。父親用他生命的最後一秒向我說明這個事實。

父親走的那一剎那,我感覺像是天崩地裂,要找個地方躲藏,可是我這個孤兒卻找不到地方;想找個柱子依靠,卻沒有一根柱子可以依靠。我完全失去了過去認為理所當然的護佑。完全沒有安全感。我恐慌,六神無主。這才明白過去六十年來父親的偉大,不僅在於有形的辛苦教養我們兄弟姊妹,使我們踏上正路,更在於充當我們潛意識裡的保護神。母親過世的時候,我們能忍著悲痛,以為是我們能減輕父親的憂傷。其實是父親的忍著憂傷在支撐著我們沒有崩潰。我頭上的一片青天,於母親過世之後不就是父親一人在支撐著麼?父親還在的時候我不知道珍惜。平日住在一起卻交談不多。現在我還有話要跟他說,還有事理要請教,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父親年少時曾因家境緣故在雜貨店做過兩年學徒。但是這並不影響他的胸懷與大志。抗日勝利後曾兩任百里侯。有治國之才而未見其驕傲。遷台之後不再在地方獨當一面[2],從此大志難伸,但未聞其訴說委屈。古人說「大丈夫能屈能伸」。重點在先屈而後能伸。若先伸而後能屈,豈不更勝於大丈夫?然而父親一世的努力,一身的學問,卻在呼吸之間化為烏有。想要再有一位這樣的大丈夫,是不是又要在人間琢磨幾十年?

沒有明天
二零零三年春,我曾想去做心血管繞道手術,但因SARS而放棄。那年秋天,在父親過世前約四個月,由於心臟內科醫師的堅持,我做了第二次心導管檢查。果然,檢查結果顯示心血管變狹窄的情況比三年半前嚴重。負責檢查的醫師亦勸我開刀。我搬出一個人只能開大刀兩次的理論,問他兩次以後怎麼辦?大概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問題,他楞了一下,給我這麼回答:「你已經賴了三年半,不是嗎?」是啊,從病發到現在是三年半了。我忽然間明白了,在醫生眼裡我是個不能保證有明天的人。雖然即使手術成功也只能帶給我多幾個百分點的生存機會,我亦應該不顧手術可能會失敗、要忍受開刀帶來的痛苦與不便而盡力爭取那幾個百分點。一個眼下就活不了多久的人怎麼會笨到去擔心二十年後的事?是的,我是太笨了。於是我安排時間,計畫在半年後開刀。

辦完了父親的後事,我並沒有按計畫積極準備自己的開刀事宜,反而悄悄地放棄了開刀的念頭。為什麼?心情低落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母親的慢慢過世和父親的瞬間過世告訴我三件事:一、在何時往生不是我們能作主的,二、因何病往生也不是我們能預測的,三、盡孝要及時。第三點不用說。關於前兩點,我們應可做些預防或努力,但在份內即可。在某方面過多的預防或努力,通常最後都是白費力氣,因為我們所能預防的只是已知的慢性疾病中的一部份,而使我們往生的常常是意外的突襲。正如二次大戰前法國的馬其諾防線。法國知道德國遲早會發起攻擊。因此投下大量時間與資源在北方建造了一條號稱無人能破的馬其諾防線。它也許是無人能破,但是德國人也不需將它攻破;德國從比利時邊境進入,半個月就令法國投降。連國防大事,有那麼多的專家顧著,都無法預測,何況是個人的身體?母親未得敗血症,卻喪於心臟衰竭。父親身體機能一切正常,卻敗於突然而來的胸腔積水。維摩詰菩薩說的好[3]:「身體這麼無常、脆弱、不值得信賴,又毫無益處。它非常不牢固、容易壞、短命、痛苦、充滿疾病又會變化。因此,身體只是各種疾病的容器,聰明人不依賴它。」我不聰明,但是我要開始學著不依賴它。

什麼是死
「身體是五蘊[4]、四大和六處[5]的組合」,所以其性質是空假的、是不能依賴的。如果過度依賴身體,會為了盡量維護和美化身體的緣故,我在色受想行識的迷陣裡必然越陷越深,迷失了應有的對五蘊空性的認識。為了相同的原因,我在漫天交錯的六識網絡裡必然找不到出路,六根因此不得清淨。這樣,我就脫離不了輪迴。

如何學習不依賴身體?首先,要認識維摩詰菩薩所說的「它像古井,因年久而不斷崩塌。它的壽命從不確定,確定的只是終必死亡。」其次,要同意「應該討厭有這麼一個身體,應該對它絕望。」對身體絕望並不是放棄它,而是不用在意它能活多久,因為我不是它的主人;不用期望它能帶給我永遠的快樂,因為它帶來的還有痛苦;也不用希望在投下大量時間與資源之後它能如我所願地從此永遠健康,因為那永無可能。我要徹底明白:我想依賴它,到頭來它卻必定背棄我。我死亡時,它絕對不會跟我走。

對身體只要有普通的維護即可,不方便維持時該棄守就大方棄守。因為不知何時大限來臨,在棄守前該交代的事情現在就得整理安排,該完成的事要盡快去完成。在這種想法的驅動之下,於是我努力著書。到現在完成了兩本有關日晷的製作與其原理的書。日晷不是我的本行。但是我在台灣看到太多誤製的日晷,又找不到一本中文日晷書,如果不把我的心得寫出來,恐怕下一代人更不會製作日晷了;所以我選擇寫日晷。由於不是本行,寫書時特別辛苦。數年來每每用功到半夜兩點還離不開電腦。常常煩勞妻子起床來責備;「心臟病的還這麼晚不睡覺!」我謝謝她,但她不能體會;我是個被判沒有明天的人,所以我必須今天能多做一點就多做一點。我經常在臨睡前感到遺憾,因為要做的事還沒做完;在躺下時期望明兒早能見著太陽,不要嚇壞妻子;在早上醒來時心懷感謝,因為又多一天可做該做的事;在白天時專心做事,不去想那受過傷的心臟。

維護身體的主要目的只為了成就更高的理想,而不是為了使身體本身更美更好。為了身體更美好而做的各種過度保養到頭來都是無益的。在科學如此昌盛的今天,瞧那些有錢有閑的人,有哪個能避免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跡?所以我們應該放棄無益的維護,把節省下來的時間與資源用在提昇自己在佛道的修行上、用在增進一切眾生的利益上。我常假想我是數年前已死之人;現在能為己為人做一些事,都是佛祖的恩賜。我確信:世上每個人即使這一生沒來得及有什麼偉大成就,都會留下一些有形、無形的東西利益後世。其影響即或僅小至家人,也是貢獻。故莫因善小而不為。

死與生
如果我們對死亡有一些認識,我們活著的時候就知道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回想孔子的回答,我們是否應該說:「不知死,焉知生?」(不知道死後去哪裡的人,怎麼會知道這輩子該如何度過?)死後到哪兒去?我這一生還有許多事想做而未做或未完成,所以可能的話,希望下一生還來這個世界。然而這不是由我現在的願望所決定的,要看我過去造的業(做過的事)而定。所以一定要反省、懺悔、好好修行,使自己清淨。而在修行中,我們隨時「要對如來的身體[6]生起欽慕」,希望自己早日成就與如來一樣清淨的身體。到那時,明白不生不滅;還什麼是生?什麼是死?

(後記:本文絕大部分於四年前即已寫下,但遲遲未能完稿。每次執筆時讀至先父母亡故的段落,心中總是憶起那過往的一切,悲痛不能自已,擲筆再三。時光飛逝,而今(2008年秋)他們竟已亡故近五年和八年。願以此文紀念先父母,感謝他們對我的養育和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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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是我這一世的情形:二十八歲半得博士學位,回清華大學教書。五十五歲過一點退休。
[2] 任職於財政部。由基層而主任而遷升至國產局處長。
[3] 維摩詰經第二品。
[4] Aggragates。色(matter,物質)、受(sensation,感覺)、想(intellect,智力)、行(motivation,動機)、識(consciousness,意識)。一般人皆受限制於這五蘊。
[5] Sense-media。六根緣六塵而升起六識。出生六識之處稱為六處;即指六根,又名六入。
[6] 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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